庚未矿洞对于吕承直和平定军而言都不是秘密。发生地震之后,为了躲避平定军士兵,吕承直的人也一定会从那里撤走。
但他们要躲避的又不仅仅是平定军士兵,还有狐突山上曾共事之人。也就是说,他们既要堤防被灭口,变成真正的死人,又要时刻戒备,不能撞见这里活着的人。
地上又经搜查,没有他们的影子。那他们能躲的地方就只可能是——在采的矿洞。
那里是平定军士兵进不去的地方,那里还有用于应急的食物和水。
那里最容易被人忽略,一如灯下黑。
陈绰见她神色几变,必是心潮起伏,不介意在其上推波助浪。
她直接说道:“我去找王叔达的时候,叶冲也去了,他将吕承直设计逼回平定军队伍的四个士兵都杀了。”
适逢桓麟舀了碗鱼汤,尚有热气氤氲,搁到了她的跟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食欲。抬起头,辛翙翙那张错愕的脸,反而更对她的胃口。
辛翙翙惊讶于平定军竟能一下看破吕承直的用心,想了须臾,呐呐道:“四个?”
她一直记着那笔有出入的数字。桓麟看到的人是四个,名册上的名字是五个,而叶冲交出的尸身是四具……
既对自己人下手,那杀四个和杀五个就没有区别了,怎可能留下一个招致嫌疑?
所以,四个才是对的,五个是不对的。
“这第五个,查无此人。”陈绰点头道,慢条斯理地将面前的碗推给了她。“在狐突山没有留下痕迹,连个虚假的名字都没有。”
吕承直在山上无疑还有其他人手,有那些人手帮忙遮掩,才将十人藏了起来。也是他们,在吕承直的名册被发现之后,引诱潜伏在矿场的四个平定军士兵先一步逃回了丙子矿洞。图谋若成,则来日可坐实平定军叛逆之罪,不成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手。
名册上的第五个名字不是失误,而是吕承直直面平定军的第二招。
在四人慌乱之下逃去丙子矿洞却被抬出尸身后,那消失的第五个人,寻常情况下,一定会被怀疑还在洞中。
若是这点力度不够,他应该还有第三招,第四招……
辛翙翙心如明镜:“吕承直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要引大通监守兵进到洞里,在怎么也找不出那第五个人时,进而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平定军的身上。能使他们争锋相对那是最好,再不济也要使两方互为掣肘。”
敌人的心思弯弯绕绕,一如九回肠,又比十八弯。
幸好,王叔达只是装傻而已,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愚蠢,不会容许贼人做最后那得利的渔翁。
陈绰道:“王叔达本欲装傻到底,什么都不做,但我让他以搜查第五人的名义,封锁了山上所有要道。”
平定军藏于暗处的人,要么死在了庚未矿洞,要么被叶冲狠心除去,剩下的士兵都在明面上,一举一动皆受约束,封锁山道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未带来多少限制。
封锁山道,真正能约束的,是吕承直手下那诈死的只能活跃在黑夜里的十个人。
辛翙翙自然看得懂,陈绰仍旧是在给平定军抬势。
不由得地想起了她当初欲借平定军之手除去吕承直一系时说的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总要把不那么麻烦的对手留给自己。”
当时辛翙翙还觉得她武断,怎么吕承直就是更麻烦的对手了?殊不知,自己对吕承直恶意的识破,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梁南斋给的那枚军符所作的提示。如果没有那枚军符,自己还能那么快认清吕承直的嘴脸吗?
同时,辛翙翙仍有一个顾虑:“吕承直虽人在外,但不可能断了和里边的联系,一旦得知此中困境,怕是要呆不住了。”
陈绰没有回应,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桓麟双眼冷凝,安安静静地对着她,看得她半晌愣神,些许如坐针毡。
她心里飞快转了一圈,还未十分地明白的时候,就已将目光软了下来,眼角微垂,装模作样地露出了个无辜的表情。
把他气了个够呛。他哼一声,撇开了眼。
这动静将辛翙翙的目光抓了过去。她将两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虎虎有威之人,脸色铁青,乖僻邪谬之人,楚楚之姿……
她看向陈绰,眼神露出纳闷,无声地问:“你怎么他了?”
陈绰仍旧是那副能让人看出是虚情假意的面孔,并不十分悄声地说:“我不知道啊。”
辛翙翙对他俩的风月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听得她这样说,又扭头沉在了方才的思虑里。她拿起匙子,随意地在碗里搅着。思绪才刚起了个头,就听陈绰说了话。
是对她说的。“伙房里可能还有一个叶鉴章的人,你今次去了,可有发现?”
辛翙翙眉间微蹙,手中顿了一顿:“还有一个?”
“只是可能。叶鉴章想要取而代之,餐食的问题就不可能绕得过去,我指的是先头一批潜进庚未矿洞的士兵的三餐,需得未雨绸缪。原先伙房那人听命于吕承直,叶鉴章需要在伙房重新找一个人。外人不会立刻被安排进来,且新人说不上话,很难相助,所以,最可能的,就是收买现有的伙夫。”陈绰顿了顿,视线朝她手边鱼汤看了一眼,“不过,地震并非由他引起,也许他只是有了这心思,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
辛翙翙听她这样说,不由正色,将伙房中的情况一一回顾。
陈绰的目光下移,这碗鱼汤应该就是桓麟变色的根由。辛翙翙拿起匙子动汤的时候,他看过去的眸子里冷色更甚。
辛翙翙最后还是没有想出这样一个人来。
“即便真有这个人,可如今潜藏的士兵都死了,他也就不需要做什么了。不做,就很难将那人抓住。”
陈绰点点头,歉意全搁在了眼里边。“我也就这么一说。不是重要的人,我们也不止这一个线索。”
也许是频发,这场众人眼里的余震的威力没有往日那般大,山上也逐渐恢复了作息。辛翙翙不愿放弃每个线索,准备出去查今日的餐食被杂役倾倒在了哪里,可狐突山这般大,找到谈何容易。还很危险。陈绰让桓麟一道去了,她和雍雍留在了小院里无所事事。
王叔达派来一个伺候的人,是他从交城带来的家仆孙小六,看着不怎么伶俐,胜在可信。院里没什么人在了,陈绰也没旁的事吩咐,他就在她午憩时扫了下院子里的枯叶。哗哗地,不仅动静大,还一直有动静。就这笨拙不利索的手脚,搁她家里头,充其量也就是个粗使的命。
陈绰入梦忽深忽浅,总是未至熟时,就因着一点细碎的声音魂清梦醒,反反复复,昏昏沉沉。
她又吹到了那一年冬季炽灼的风。
寒梅还没放开,就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她置身其中,热浪四面扑来。梅林间,大火里,她已长大,却是形单影只,再见不到一个熟悉的人。
她不闹也不跑,只站着不动,任横斜的枝举起腾飞的火,丝毫不惧焰火焚烧。她知道这是不好的梦,是她心里的结,无法摆脱,也就什么都不做了。
就这么熬着,凡事总有尽时。
桓麟尚未进屋便察觉了不对,一眼便看出那门被推开过。他一手扶着剑,拇指抵开一寸辉芒,一手掌上门,往里缓缓用力。
凌厉的目光如电一般射向屋内,却在扫过床上人影时愣住。床幔被放下了,横躺的人影依稀,门扇渐开,那熟悉的马皮靴子没有放好,一只叠着一只堆在了床脚。
他松下戒备的劲儿,指腹回扣,将剑缓缓按入鞘中,侧身而入,一步步走了过去。
窗外不远,孙小六的声音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扫好的,给你扑棱两下,我又要重新扫了……你鸭子还是鹅,长得可真丑……还不走开……”
就这样,她都没有醒。
可是,她也没有真地睡着。
床畔站定,帏幔被剑柄挑开,他低垂目光看了进去。
额间碎发已被薄汗打湿,陈绰略皱着眉痕,呼吸短而急促,一点悽惶的眼泪,就悬在那眼角。
恶梦纠缠着她,把她变成了一个疲惫的人。
此情此景,桓麟不由想起了许久之前在聚宝客栈的那一夜。梦中的她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哑巴,那么多催泪的情绪,出口都成了细微地抽搐、压抑的呻’吟、模糊的寐语。
痛苦难消,不说,只会更痛。
他当时是真地心疼她了……
桓麟看她几被梦魇吞噬,好像窥得了一点她的真实的样子,褪去刁钻、狡诈、尖酸,她也会无助,漂浮在与他一样的红尘里,受着不一样的人世苦。
他想,她体内的陈年旧毒虽说于性命无碍,但到底多年未得尽除,大抵是因为当年的毒太过霸道了,是奔着要她死的目的去的。
桓麟见她似喘不过气了,轻推了推她的肩。
陈绰仿佛受到惊吓陡然睁开了双眼,却是睡眼惺忪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她轻而急剧地喘息着,像个溺水得救的人。
“陈绰。”
短暂的迷茫后,陈绰的眼睛慢慢聚了神,待看清了眼前人,微微地垂了眸子。
逐渐,气息沉平,脸色如常。
而沉默无方。
刚从一场十年复一日的恶梦中惨胜,陈绰心绪难挨,无力应付更多,稍稍回避的目光无意表露了生冷的情态,让桓麟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她从纷繁的意绪中抬起眼睛,不偏不倚,四目相对之时,桓麟的眼神已经变了。他握拳不语,却在须臾之间,在她镇定或佯装镇定的注视下,默默地从帏幔里退了出去。
陈绰闭了闭眼,缓缓舒了口气,勉强意定之际又惦记着他的眼神……
适才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有一种让她捉摸不透的光堆在了里头。
她侧过脑袋,去寻他的身影,寓目尽是惶怵不过意。
隔幔如隔薄雾的另一端,桓麟没有走远,他提了张板凳,又往回来了。她顿时头大,明智地掰回了脑袋,自顾不暇的同时,那种愧疚的情绪也被冲淡了。
眼角余光里,帏幔被高高挂起,桓麟沉默地坐在了床前。
他选的这个位置是用了心的。
没有坐在床沿,便是摒弃了与她之间的那些暧昧。坐在了她的对面,看来是铁了心要寻根问底。
被她刻意忽略的两道目光,化作一座山,沉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叫她无法不在意。陈绰心里一叹,侧了个身。
桓麟手臂撑在膝头,眼神如有实质地将她从头扫过。那柳腰亸处的风光,搅得他一腔心思错乱不堪。
低处的人总是弱势,陈绰不准备在气势上与他硬碰硬。
她仍旧细细长长地躺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状似什么都不懂一般,绛唇轻咬而眼底无措。她将素手划过衾面,也轻轻地划过了他的心尖。她故意挑起的眼角,将无限的温与柔都端给他看。
一向克己的心由是轻易被勾出了恶浊的念头。
桓麟对她的那点儿心思洞察秋毫,微皱眉道:“别这么看我。”
细细的声音含着无边委屈。“我怎么了呀?”
桓麟气极反笑,咬了咬牙根,暗自发誓,绝不踏入她以美为名的陷阱。他紧盯她的眼睛,冷色冷声地问道:“你为什么躺在我的床上?”bïmïġë.nët
“困啊。”她避重就轻,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的眼将里边的光漾开,留下了些许道不明的秋痕。
他问的是她为什么躺在床上吗?他问的是这个吗!
“你为什么躺在我的床上!”桓麟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将“我的”两字咬得极重,犹嫌不够,“我的。”
他的目光都有点发狠了。
陈绰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行吗?”
行吗?行吗!
空有一身劲,枉然不做功。桓麟深切地体会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觉了。
他闭了闭眼,略去一些烦躁的情绪。“捉弄我很好玩吗?”
陈绰凝眉正色:“我没玩你。”
闻言,桓麟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他说着“捉弄”,她却说“玩”,他满腹愤恨,她却嬉皮笑脸。
她绝对是故意的。如果说之前那句只是她在装傻,那这一句确确实实是在捉弄他了。
这就是他最在意的事。
她戳穿了他的心思,她笃定他对她有情,她总将他撩拨,也将他糟践得赤倮倮。
她凭什么这般对待他!
而他也真是可笑,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还觉得能在这场交锋里不败阵。
明知自己无所凭恃。
“陈绰,捉弄我,很好玩吗?”
这一句很平和,陈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失望。他不再与她纠缠,起身离开,冥冥中,她感觉到了失去。
明明他也走不掉,可她就是觉得,她正在失去他了。
她不安地坐起了身。“桓麟。”
他听见了,没有停下。
“桓麟!你站住!”
他停在了门口,没有回头。
陈绰望着他的背影,问:“你想问我什么?”
半晌,桓麟说:“不重要了。”
陈绰转身向他,盘着腿,将被衾披在了肩头,有极其细微的挣扎的情绪藏在了她的眉间。
她默了片刻,启唇再三,最后轻声道:“我也是。”
桓麟侧头,看到了不一样的陈绰。
她却突然问:“你还喜欢我吗?”
这不是废话么?
“喜欢又怎样。”桓麟看向了别处,无可寄托一身错付的情。“我已经在你身上栽了一次跟头,难道还学不乖吗?我是个男人,我眼睛里看的是长天阔海,我手下还有八百兄弟跟着我吃饭,我心里头不止这点儿女情长。”
“我也是。”陈绰道,“我喜欢你。”
桓麟目光明显震动了,不是为着她这句话,而是为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她对他也有情,他看得到,但有情又算什么呢。他不是没见过亲者生仇、爱人生恨,其中自相残杀者比比皆然。所以说,有情,也不过如此。
可她说出来了……是不是还是有不一样的……
陈绰凝视着他:“但我准备,到此为止。”
桓麟目光动了动,喉间几度滚过,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在等她说。
“想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吗?”陈绰笑了笑,道,“幼时我最爱吃梅花糕,有人就把毒藏在了濯洗梅花的水里,那个冬天,母亲从各地寻来哄我开心的新鲜梅花,最后都成了催我命的毒药。”
桓麟观她态逸,心头却是一紧。
“我没有死,但家里也再没有梅花糕了。我也不能再喜欢任何东西了。眼馋的菜式、不忘的玩物、惊羡的衣裳和珠宝,我都不能在外人跟前轻言喜欢。惦记的人、想要的狗,我也只能把它们搁在远远的位置,这样才可以一直看得到。我开始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不该看的人和物。我开始学着半真半假的说话,不叫人窥探我心里的想法。我曾拥有过很多很多的东西,一时片刻,然后再一一失去它们,永远,永远……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近在咫尺的,也就忘了那些远离了我的。我满足我所拥有的,也就放下了我所失去的。我想让母亲放心,我就必须克尽私欲。”
喜怒不能形于色,好恶不能言于表,她如母亲所愿,做一个无欲的人。
无欲则刚。
陈绰看了他一眼,眉目间是淡淡的忧伤。
“可后来我又总是会去想,如果我从不曾长久地拥有过什么,那我又真正地得到过什么呢。我清楚自己,我并非无欲。那些我想要却不能说的东西,都长长久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东西嘛,这个没有了,三年五年之后,也许会有相像的那个,再由别人送到我的手里。但人不一样……”
有细碎的光,散在了她的眼里。她涩声说:“我再也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了。”
“所以,我不能让你像它们一样……”
……像它们一样,有机会留在我心里。
她一直看着他说话。她感觉到了眼底的湿润,仿佛眨一下眼睛,垂一下头,她就要落泪了。
可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更让人无以自主。
“桓麟,我喜欢你,虽然我不确定对你的这种喜欢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一早知道我没有办法拥有和得到。”陈绰低声说着难以启齿的请求,“你就留在我身边,陪我一段时间,好吗?”
桓麟心头紧紧地揪着,他如何拒绝得了这样的她呢。
“多久?”
“到我……不再喜欢你的时候。”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6 章 12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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