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闻景王殿下遇刺之后徐老将军立即便进了皇城。”黑衣人又是一声轻笑,极有兴致地盯着薛远越发惨白的面容,“不知在圣上的心中究竟是悠悠众口、天下民心重要些,还是薛大人的性命重要些。”
薛远抵着墙壁的十指几乎要抠进砖石中,双腿轻轻颤抖着,头颅低垂下来,束发稍显凌乱,浑浊的双眼微微泛红。
“大概,过不了多久,大理寺的定罪文书就该出来了吧。”黑衣人低沉的声音稍稍停顿,“不过,在下想与薛大人谈论的却是另一桩事。”
薛远依旧腿脚半软地抵着墙壁,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话。
“薛大人可还记得十五年前初到建宁之时?”黑衣人瞥了一眼那张灰白的脸,口气凉凉地继续说道,“想来薛大人定然是不会忘记的,便是从那时起,薛大人金榜题名,从此仕途坦荡,一路飞黄腾达。”毣洣阁
薛远缓缓从墙边直起身子,拖动腿脚向前蹒跚了两步,发出的声音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与我说这些?”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明亮的光从狭小的气窗照进牢房,照映出黑衣人如墨的眼眸,杀气森然。外面一声雷响之后,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今年夏日的暴雨尤其多。
“十五年前城隍庙外的那场大雨,也是这般猛烈,薛大人应当还未忘记吧。”
薛远萎靡的双眼登时瞠开,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惊恐情绪,“你是谁?”
“那时,城隍庙中生了一堆火,火堆旁边坐了一对母女。那母亲见一布衣书生浑身湿透地走进庙里,便拿了干布给他擦脸,又将刚熬好的粥汤分给他一碗。书生说,他此番上京准备秋试,奈何家道没落、光景寒酸,光是从家乡走到京城便已用光了所有的盘缠,不知要如何在京城落脚,更不知该如何安安稳稳地考完秋试。那母亲见书生一边说一边几欲落泪,便从行囊中取了两粒碎银赠予他,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黑衣人一把拽住薛远的衣襟,眯起眼眸直视着薛远的双眼,“薛大人,你说那母女可有半分对不住那书生?”
薛远望着黑衣人满是憎恨的眼眸,浑浊的眼中渐渐升腾起一层雾气,微微颤抖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黑衣人松开手,将薛远被拉皱的衣襟抚平,眼眸里的情绪一一敛去,平静之后继续说道,“然而,到了半夜,书生却趁那对母女熟睡之时偷了她们的行囊盘缠离开了。对于流落在外的孤儿寡母,那行囊盘缠意味着什么?身无分文时的举步维艰,薛大人,你应该体会过吧?”
又是一道雷声落下,隆隆的响声在沉静的牢房中滚滚传开。黑衣人暼了一眼那颗低垂着的头颅,“这也便罢了,那书生竟然还将追杀那对母女的仇家领到了城隍庙!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对妇孺,也不知那书生的心肠是什么做的,若不是恰巧遇到一群早起外出的好心猎户,那对母女怕是早已葬身荒野,成了一堆白骨!”
黑衣人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上至下,指尖慢慢抚过薛远的面庞,“薛大人,你这张脸,我可是记了十五年了。”
闻言,薛远瞪大了双眼,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躲开黑衣人冷若寒冰的手指,背部再次抵上墙壁,目光惊惧不安,语无伦次,“你……你是……怎么可能……那件事……那件事我也是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你是走投无路了,那对母女何尝又不是走投无路了?”黑衣人轻轻地笑了,“可能对于薛大人来说,约摸是习惯了以怨报德吧,前太傅贾疏的失踪不也是拜薛大人所赐么?只可惜,贾太傅生前对薛大人多番提携,如师如友,在薛大人心中却还是不若荣华富贵来得重要啊。”
“哈哈哈……”薛远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形若疯癫,眼角甚至笑出了隐约的眼泪,“我薛远一生算计无数,趋势逐利,秉性低劣,行事卑鄙,可是,我还没有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太傅对我岂止是恩重如山!即便是圣谕难违,薛某也断然不敢背信忘义至此!”
黑衣人不屑地轻哧了一声,“贾太傅在建宁城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薛大人您,你敢说与他的失踪没有半分干系?”
“太傅门生众多,在朝难免有些结党营私的闲言碎语,圣上又是多疑之人,难免心生揣测。太傅是何等聪慧之人,对这些岂会不知?那日不过是我听闻他将要离京,前去与他话别罢了。”薛远苦笑两声,“圣上是曾授意于我,让我找些太傅结党的罪证,可是……”可是什么?薛远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缓缓地合上了双眼,站直了身子,微微仰起头。一瞬间,仿佛他还是那个没有从家乡走出来的青涩书生,干干净净,满口净是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
“贾太傅归隐了?”黑衣人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自那以后,世间再无关于贾太傅的任何蛛丝马迹,一个人怎么可能归隐得如此消声灭迹?”
薛远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竟隐隐有些得意之色,“太傅去了鄂温,在大齐自然是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薛远一眼,走出牢房,将牢门锁好,钥匙放回狱卒身上,抚了抚衣袖,黑色身影融入大理寺监牢外的夜雨中,无声无息。
大理寺监牢内,一切安然如旧,宛如从未有人造访过。薛远直挺挺地站立着,透过那扇狭窄的气窗,久久地望着外面肆虐的雨。
翌日,早朝之后,王文渊和薛远被一同宣入了御书房。
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的皇帝拿起桌案上的一份奏折,“王爱卿,你在折子里奏明了李明一事幕后主使正是薛远,此事可确凿。”
王文渊拱手回禀道,“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将奏折拿在手中掂了掂,转而问道,“薛远,你对此事可有什么辩解?”
薛远抬起双手,俯身跪拜于地,神色淡然地说道,“罪臣无异议。”
皇帝将奏折掷到案上,语气严厉起来,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薛远跪趴在地上,闭着双眼,脸色一片沉寂,一字一句地说道,“唆使同僚,构陷皇亲,欺瞒圣上,乃死罪。”
“既然如此,大理寺便结案吧。”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身影,那位陪着他从初登帝位走到如今的老臣,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下午,一则圣旨便送到了大理寺。礼部尚书薛远,位极人臣,包藏祸心,欺君罔上,混淆圣听,意欲构陷皇亲,其罪当诛,三日后于午门外问斩。
再过一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祭天之日。自古以来,每逢此日,天子登承天山祭拜,一拜列祖列宗,二拜八方神佛,三拜天地玄黄,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今年的祭天之日却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好在司礼署提前一日便搭好了台子,备好了雨棚,才使得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不至于太过狼狈。尽管天公不作美,场面却十分浩大,皇亲国戚、各家宗亲,悉数到场,隆重至极。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刚刚回归朝堂的景王萧霂景。风云莫测,朝局变幻,各方势力暗中的算计与较量也日益加深。
几日之后,三辆马车陆续驶进了京城花前街上一间不起眼的院子,伙计从马车上搬下来六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掌柜打开箱子验货,掀开上面铺着的两三层布料,竟是满满好几大箱子的黄金。
掌柜沉着冷静地清点完毕,朝送货的领头人点了点头,领头人不发一言地牵着马车队离开了。
与此同时,一封跋涉千里的书信到达了凉风习习的白阳城,送到了城楼上林少将军的手中。
展开书信,簪花小楷十分清秀。
“城东的荷塘上已经冒出了不少花苞,想必今年会开出不少荷花,到了秋日我采些莲蓬回去,剥下莲子,等你回来了让厨娘做成莲子糕。”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短短两行字,林少将军却盯着信笺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又是一日风雨大作,秦祀月站在城楼下送别东方翎。
东方翎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朝秦祀月挥了挥,“丫头,回去吧。”
秦祀月拱手作了个揖,“先生一路保重。”
东方翎捏着胡须笑道,“放心吧,西纳与大齐向来交好,此去定是一帆风顺。”
秦祀月点点头,回以一笑,“祀月备好好酒待先生回来。”
煜王府内,小楼之上,窗外雨声沥沥,萧亦循如往日一般批阅着封地呈上来的公文。翻阅到其中一封时,他翻看了许久未曾下笔。
陈禄临走进书房奉茶,瞄了一眼王爷手上的公文,看到几句话——湘州连续多日大雨,湘江水位高涨,沿江水岸堤坝恐有决堤之势。
陈禄临放下杯盏,转身正要离开,却见萧亦循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不禁开口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萧亦循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答非所问道,“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些书可看完了?”
陈禄临重重地点了点头,“都看完了。”稍后又吞吞吐吐道,“就是有些地方看不大明白。”
萧亦循温声言道,“有何处不明白的便来问我吧。”
陈禄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禄临在此谢过殿下。”
雨歇风止,星辰闪烁。
新上任的太史令穆郁夜登司星台,观望星象。观察片刻之后,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惊慌起来,东北方那颗光芒四射的星子,不正是贪狼星么?
穆郁口中惊呼一声,拾步正要跑下司星台,却突然想到在这之前刚刚遭遇横祸的那位太史令,生生停住了脚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皱眉思忖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走下了司星台,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地离去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秦氏有公子更新,第 14 章 第四章 贪狼现(四)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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